第24章何须拔剑寻仇去依旧窥人有燕来

    金碧漪颤声问道:“他、他怎么样?恬得成么?”

    段仇世道:“伤是伤得很重,好在他的身体壮健,又有张兄的灵药,性命惑许可以保全。”金碧漪稍为安心,但从段仇世的语气听来,是否能够把杨华治愈,却还是没有把握。金碧漪唯有盼望杨华吉人天相,能够逢凶化吉了。

    孟元超呆若木鸡,忽地好像发狂似地喊道:“放开我,让我看看华儿!”

    快活张道:“孟大侠,你的伤也是不轻,你别激动,让我给你敷上金创药。”

    孟元超叫道:“我后悔当年不该离开紫萝,对华儿也没有尽过为父之责。今天的报应,乃是活该!我只恨为什么不是华儿杀死了我,却是我杀死了华儿!”

    快活张道:“孟大侠,这不是你错。你的华儿也没有死!”孟元超刚才呆若木鸡,对段仇世和金碧漪说的那些话根本没有听见,是以对快活张所言还是半信半疑,叫道:“当真没死?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可是他却不能上前亲自去察看杨华的伤势了,在心力交疲的情形之下,他想挣脱快活张的掌握,突然晕了过去。

    段仇世叹了口气,说道:“只怪我来迟一步。张兄,孟大侠伤势如何?”快活张也是叹了口气,说道:“他的伤本来是比杨华的伤轻一些,就只怕他的心情不能平静,会影响他的身体。要救活他不难,但我担忧他不能安心养伤,他一定会为儿子的死生未卜而焦虑的。”

    段仇世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他救活吧?”

    金碧漪听见“死生未卜”这四个字从快活张口中说出来,她的心情是更加沉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华好像一个躺在墓穴里的活死人,忽地渐渐有了知觉,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黑暗中好像“看见”杨牧向他走来,大声向他叫嚷。”我虽有不是,但害得咱们家破人亡的却是孟元超!不是他,你的亲娘也不会死。要你报仇,要你报仇!”跟着出现了孟元超的幻影,叫道:“孩子,孩子!”段仇世和金碧漪也忽然出现了,齐声叫道:“他是你的爹爹,他是你的爹爹!”杨牧血流满面,抓着他大喊:“不要相信他们的话,我才是你的父亲,我才是你的父亲!”

    杨华在迷乱中忽然叫得出声音来了:“你不是我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

    迷糊中只觉一缕幽香沁入鼻观,有人偎在他身劳,温润的手心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柔声说道:“好了,好了,华哥,你醒来了。你睁眼看看,看我是谁?”

    跟着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严肃而又慈祥的声音在他耳边缓缓说道:“华儿,你别胡言乱语,孟大侠是你的爹爹!”

    杨华张开了眼睛,像是从一个恶梦中惊醒过来,心中犹有余悸,他发觉自己是躺在床上,房间里有两个人。倚偎着他的是金碧漪,坐在床前看着他的是他的师父段仇世。

    但却没有看见孟元超!杨华在一阵喜悦之后,心头又是不禁一沉了。

    他的心里还是纷乱得很,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这恶梦是结束了!

    虽然犹有余悸,但在心底深处,对于这样的一个结束,却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自从他知道杨牧是清廷的鹰爪之后,心中一直引以为耻,他也一直为了和孟元超要决斗而感到为难,希望这个决斗能够拖得越迟越好的,但想不到会在雄鹰阁突然碰上了孟元超,而他又以为杨牧真是他父亲,父亲纵有千般不是,总是父亲,自己既为人子,那就非得替他报仇不可!

    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孟元超是他的父亲!如果真的话,这就恰如一阵清风,一下子就把他心中的云雾吹散了!

    当然是真的,他知道。因为说话的人,一个是他的红颜知己,一个是他的白发恩师。

    刚才他在神智昏乱之际说出的胡话,是由于要驱逐杨牧在他心中的幻影,不愿认他为父的。但金碧漪和段仇世都会错意了。

    他相信金碧漪和段仇世决不会骗他,他也希望孟元超真的是他父亲。但他却没有看见孟元超。

    蓦地他记起来了,那一剑、那一剑,在那一天他失掉知觉的那一剑,不正是斫在孟元超身上吗。

    “莫非我亲手杀死了我的父亲?”杨华不由心头颤粟了。“孟大侠呢?”杨华问道。

    段仇世只道他还有怀疑,郑重说道:“华儿,你应该相信我。从今之后,你应该叫孟大侠为爹爹。从今之后,你也不是杨华,而是孟华了。华儿,你知不知道,你这条性命是你的爹爹给你捡回来的。你的爹爹有一枝关东大侠尉迟炯送给一他的老山参,他自己舍不得吃,都给了你!”听了这话,孟华又是惶惑,又是震惊!

    他惶惑的是:为什么孟元超会是他父亲?难道杨牧在小金川告诉他的那些事情竞是真的?

    不错,在他内心深处,一直以有杨牧这样的一个父亲为羞,巴不得自己不是杨牧的儿子。但假如杨牧说的那些事情是真,他也羞于做孟元超的儿子!

    令他震惊的是:从师父的语气听来,孟元超为了救他性命,把可以赎命的老山参给他吃,那么孟元超会不会因此、因此……他不敢想下去了。

    他知道,孟元超是他父亲,这桩事情己是无可置疑的了。父母做得对不对,那是另一回事情,但假如自己真的杀死了自己的生身之父,他又怎能再活在人间?

    金碧漪似乎知道他的心情,柔声说道:“你别着急,令尊受的伤没有你这么重,一定会医得好的。只是令师希望他能够较为静心养病,所以不让你们同在一个房间。”

    孟华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回过头来,望他师父。他却不知,金碧漪虽然没有骗他,也还是有所隐瞒的。不错,孟元超的伤是比他轻,但孟元超的病情,却是比他更重。

    段仇世从孟华充满惶惑的眼神,已经知道他想要问的是什么了,说道:“华儿,你不要说话。我把你父母的事情,讲给你听。他们自小就是一双情侣,本来就要成亲的,只可惜生逢乱世,拆散了他们的大好姻缘。”

    听完了这个伤心故事,孟华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并不是杨牧说的那样。他的母亲是因为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八年之后方知那是谣传,在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才嫁给杨牧的。而杨牧当时则还是以侠义道的身份出现的,他的工于心计,不但骗过了许多武林前辈,也骗过了孟华的母亲。

    段仇世叹了口气,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这不是你爹的错,也不是你妈妈错,要怪只能怪满洲的鞑子,要恨只能恨欺骗了你的母亲的人!”孟华泪盈于睫,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妈,你的命好苦啊!我真是个不肖的儿子,这些年来认贼作父,还几乎杀了我的爹爹!”

    金碧漪替他拭干眼泪,说道:“过去的都已过去了,如今你们父子相认,骨肉重圆,应该欢喜才对,还哭什么?”

    段仇世道:“过几天待你爹好了一些,你再去见他吧。如今我给你说另外一个故事。”

    孟华霍然一省,说道:“不错,二师父,我正想问你,那天你和三师父受了重伤,我以为,我以为……”

    段仇世笑道:“你以为我们都死了是么?”

    孟华说道:“当时我晕了过去,后来的事一概不知。二师父,原来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但为什么醒来之后,我却不见你们。三师父呢?他、他也没事吧?”

    段仇世道:“你的三师父还是好好的活着,和我一样,他的伤亦是早已养好了。但和我不同的是,我没什么顾忌,他却还不便公然露面,所以没有和我同来。”

    孟华这几年来一直为着两位师父的生死未卜而担心,如今这盘塞在心中的“结”一旦解开,自是大为欢喜,精神不觉也好了许多,当下问道:“那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段仇世正想回答,有人推门而入,笑道:“好了,孟老弟醒过来了,那天我抢了你的坐骑,你还怪我吗?嘿,嘿,也幸亏有你那匹红鬃马,省掉了我不少脚力,我才能到拉萨报讯之后,又再赶回这里和你爹爹相会。”

    这个人不用说就是那个“天下第一神偷”快活张了。

    金碧漪道:“张大叔,孟大侠好了些吗?”快活张是孟元超的好友,这几天来,他都衣不解带的服侍孟元超的。

    快活张道:“比昨天好了一些,他发梦也记挂着他的华儿,刚才还要我扶他过来看看呢。我可不敢让他起床。”

    段仇世笑道:“华儿刚刚问起我那一天的事情,你来得正好,你告诉他吧。”接着说道:“华儿,那天就是这位张大哥救了我和你的三师父的。”

    原来那一天段仇世、丹丘生和前来石林向丹丘生寻仇的两个魔头阳继孟、欧阳业斗个两败俱伤,阳继孟邀来的帮手――丹丘生的师叔、崆峒派的长老洞玄子也已死了。段仇世、丹丘生伤得极重,已经停了呼吸,以至杨华也以为他们已经死了。其实他们还没有死。在杨华晕过去之后不久,快活张来到了石林。

    快活张说道:“那年春天,我在小金川见过了孟老弟的爹爹,跟着就到石林来探望你的三师父。希望能够知道你们师徒的情况,好回去说给你的爹爹知道。

    “那天我来到了石林,忽见阳继孟和欧阳业这两个魔头相互扶持,走了出来。我不知道他们业已受了重伤,自忖不是他们的对手,连忙躲避。唉,真是可惜,要是我早知道的话,那天我就把他们杀掉了。”

    段仇世道:“幸好你当时没有把他们杀掉。”快活张诧道:“为什么?”段仇世笑道:“要是你把他们杀掉,我如何能亲手报仇?”孟华说道:“欧阳业那厮也曾打了我一掌,师父,这个仇请准徒儿替你老人家报吧。”金碧漪笑道:“你要替师父报仇,可先得好好养伤啊!”

    快活张继续讲述那天的遭遇:“我看见这两个魔头从石林里出来,心头不住卜通通地跳,只怕他们还会去而复来。当下慌忙进去察看。

    “在剑池入之处,首先发现一个老道士的尸体,胸口插着一把短剑,我认得是崆峒派四大长老之一的洞玄子,那短剑是段兄之物。”

    段仇世说道:“当时我和这老道土作最后一拼,我的剑已经给他削为两段,半截断剑掷出,也不知命中没有。幸好正中他的胸膛要穴。否则后果真是不堪想象。他最后那一掌也真是委实厉害,后来张大哥来救了我,虽有灵丹妙药,我也还是昏昏迷迷的睡了七天七夜方才恢复知觉。”

    快活张继续说道:“随后我发现你的两位师父倒在剑池旁边,你三师父的伤恐怕比你二师父的伤还更重些,我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呼吸都已停了。但却没有发现你。”

    孟华回忆当日情形,笑道:“当时我晕倒在平台下面,四面都是高逾人头的石笋,怪不得你找不着。恐怕你也以为我己遭了那两个魔头的毒手了吧?”快活张哈哈一笑,说道:“我当时真的这样想的,以你的两位师父之能,都是死的多活的少,你如何能够逃出魔掌?”

    “当时我心烦意乱,生怕那两个魔头还要回来,只好把你的两位师父先救出去再说。

    “说老实话了你的两位师父伤得极重,要救活他们,我是殊无把握。我找了一辆马车,连夜离开。幸好他们功力深湛,在车上睡了七日七夜,终于醒过来了。”

    段仇世笑道:“多谢你给我脸上贴金,其实我之所以能够险死还生,全是倘仗他的妙手空空绝技。”孟华怔了一怔,不懂这两者之间有何关系。段仇世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这位天下第一神偷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么?”

    孟华恍然大梧,说道:“师父说的,可是张老前辈偷了天山派掌门夫人冰川天女冰宫中一朵异种雪莲这桩事情?”

    段仇世道:“不错,我和你的三师父就是靠这朵天山雪莲制成的灵丹救活的。”掌

    快活张道:“段兄,你也不用客气,要不是你的功力深湛,纵有灵丹,也是无济于事。”接着回过头来,和孟华说道,“在那一年当中,我也曾经又再到过石林一次的,不过你不知道!。”

    孟华道:“啊,你是几时来过的,我真的一点不知。”

    快活张道:“在你两位师父的病情业已脱离险境之后,那是距离那天半年有多的日子了。他们尚未痊愈,对你十分挂念,也不知你是否还在石林,我只好替代他们来探望你了。

    “那天晚上,我来到石林,看见你正在剑峰练剑,你的剑迭出神入化,我一看就知不是你的两位师父所传。”

    孟华说道:“二师父,我还未曾告诉你呢。我在剑峰的一个石窟之中,找到了前明大侠张丹枫所留的无名剑法。”

    段仇世道:“我已经知道了,我也正是因此,才叫张大哥暂时不让你知道我的消息的。”

    孟华道:“为什么?”

    段仇世道:“怕你分心。我知道你天性纯厚,倘若你知道我们还活在人间,那还有不立即赶来之理?”

    孟华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惭愧自己对师父的关心远远不及师父对自己的关心;感激师父对自己的体贴竟是如此的无微不至。

    快活张道:“你的两位师父武功未曾恢复,我怕他们的对头找来,特地躲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回疆。不知不觉过了将近三年,我在回疆、西藏各地倒是交了不少朋友。”

    孟华说道:“怪不得我一路上听人说起你的故事。张大侠,这一带的老百姓说起了你都是十分尊敬呢。”

    快活张笑道:“我哪里配称得什么大侠?他们喜欢我只因为我是专偷富人的小偷罢了。你改一个字,叫我做‘大叔’好啦,什么‘大侠不大侠’的,叫得我皮肤都起疙瘩。”

    段仇世笑道:“这位张大叔就是这个脾气,不喜欢沽名钓誉,只喜欢游戏人间。虽然他不折不扣地做到了一个侠字,却不愿意以侠自居。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孟华道:“张大叔,后来的事怎样?”

    快活张道:“后来的事让你师父说吧。”

    段仇世道:“我的伤早已好了,迟至现在方始露面,那是因为另有一桩事情。”说话之间,喟然微叹。

    孟华疑惑不定,连忙问道:“什么事情?”

    段仇世道:“洞玄子本来是我杀掉的,崆峒派的人却把这笔帐算在你的三师父头上。”孟华的三师父丹丘生本是崆峒派的门下,洞玄子乃是他的师叔。

    孟华说道:“三师父早已被崆峒派逐出门墙,不能算是崆峒派的弟子了。三师父每说起这件事情,就愤激得很,大口大口地喝酒。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想来总是崆峒派那班臭道士的错。那天也是那个老道士先要杀三师父的,刀剑无情,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那有什么好说?”

    段仇世叹气道:“华儿,你不知道的,武林的规矩很严,纵然已被逐出门墙,本门的尊长还是不能冒犯的。外人对不理会谁是谁非,总是说你的三师父以下犯上,杀了师叔。

    “我本要挺身而出,去找崆峒派的掌门说明此事,你的三师父不许我这样做。当年他何故被逐出门墙,他也似有难言之隐,不肯对我明言。他的伤又没有大愈,我也只好留待他日再说了。”

    金碧漪忽道:“段老前辈不用担心,将来让我回去央求家父出来调解此事可好?”

    这正是段仇世想要的事情,笑道:“有令尊出头,那自是最好不过了。丹丘生虽说不愿宣扬他原来所属的门户之羞,但对令一尊我想他是不会隐瞒的。事情清楚之后,那就好办了。”孟华这才知道,三师父之所以不便公开露面,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情。

    段仇世道:“这两年多来,崆峒派大举出动,到处搜查你三师父的下落,他们却没想到,我们是躲在回疆。”

    金碧漪笑道:“你们别是尽顾说话,孟大哥几天没吃东西,也该进点稀饭了。今早我已准备好啦。”

    段仇世笑道:“你瞧金姑娘对你多体贴,你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七天七夜,每天她都准备你醒来要吃的东西的。对啦,我和张大哥也该去看一看你的爹爹。金姑娘,麻烦你服侍他吧。”当下便与快活张走过邻院,好让这两小口子有个机会细诉衷情。

    孟华喝过稀饭,说道:“你的小菜真好吃,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吃过的美味。”

    金碧漪心里甜丝丝的,说道:“你这张嘴就会讨人欢喜,哼,你几时学得这样油嘴滑舌的?”其言似有憾焉,其心实则喜之,两人的手不知不觉握在一起。

    孟华说道:“这次我一点也帮不上你忙,反而累你服侍我,我真是惭愧。”

    金碧漪低声说道:“说实在的话,我刚才虽然骂你,心里是非常感激你的。这一次你不顾性命危险,跑来救我,我已打定主意,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

    孟华道:“你怎么样?”

    金碧漪面上一红,原来她想说的是“我就削发为尼。”给孟华这样钉着来问,她倒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半晌说道:“我不告诉你,总之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的。你伤得这样重,前几天真是把我急坏了。好在你活转过来,否则只怕我也不能活了。”

    孟华说道:“我在途中听得你被江布那厮关在雄鹰阁里,我也急坏了。漪妹,你是怎样脱险的。”

    金碧漪道:“我是快活张和千手观音祈圣因两人救出来。祈圣因就是关东大侠尉迟炯的妻子,你知道么?”

    孟华说道:“那天晚上,爹爹已是见着是她了,她是天下第一暗器高手;对么?”但雄鹰阁遍布机关,他们怎么会懂得破法的?”

    金碧漪道:“你忘记了快活张是天下第一神偷了,他早一天就把江布藏在密室的雄鹰阁秘图偷出来了。”

    孟华说道:“江布怎么这样糊涂,没有发现?”

    金碧漪道:“快活张聪明绝顶,他是天下第一神偷,对机关暗器这类学问也是颇有研究的,他看过之后,又偷偷放了回去,前后相隔不到半个时辰。”

    孟华说道:“尉迟夫人呢?”金碧漪道:“她来过这里,那支人参就是她替丈夫送给你爹的,为了赶着到回疆去会她的丈夫,她在这里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

    孟华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金碧漪道:“是拉萨郊外快活张一个藏人朋友的家。这人是个小牧场的场主,在拉萨城里也有住宅的,他把这地方借给我们使用。”

    孟华想起一事,说道:“我在昭化的时候,曾经见着你的江师兄。他正找寻你呢。”

    金碧漪道:“我已经见过他了。”

    孟华说道:“你为什么不跟他回家?”

    金碧漪嗔道:“你这是明知故问。哼,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和他吵架呢!”孟华又惊又喜,说道:“你和江上云吵架了?”

    金碧漪道:“他说你不好,我当然和他吵架。”

    孟华笑道:“这也怪不得他,你在小金川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不也是把我当作坏人么?”

    金碧漪道:“我已经告诉他,你是怎样帮忙义军的事了,他仍然疑神疑鬼,认定你来历可疑,恐你有别的用心,你说气不气人?”

    孟华心里明白,江上云之所以对他疑心,乃是由于一直以为他是杨牧之子的缘故。倘若是在从前,他听得金碧漪这样告诉他,可能还会引起他的自惭形秽之感的,但现在他却心情舒畅,不以为意了。淡淡说道:“那也不用生气,是好是坏,事情总有水落石出之时。”

    金碧漪笑道:“现在好了,待他知道你是孟大侠的儿子,看他们不向你赔罪。”

    孟华说道:“一个人的出身自己不能选择,但一个人走的路却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我只盼我自己走的路走得对,倒不想倚靠父亲的声名!”这话说了出来,忽地想起金碧漪的父亲就正是四海闻名的人,不知她会不会感到不高兴。

    金碧漪道:“你这话说得对,我就不高兴人家只把我当作金大侠的女儿。”孟华知道她“不高兴”的乃是这个,不觉更有知己之感冲口而出,说道:“漪妹,你真好!”

    金碧漪笑道:“你怎的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我有什么好?”

    孟华笑道:“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在你和我相识的时候,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且又来历可疑,但你却没有因此看不起我。你的江师兄和你们当时,但我知道在你的心目之中,也并没有因此觉得他是好像应该比我高出一头。”

    金碧漪似喜似啧,说道:“哦,你是曾经这样想过的吗?我一直都不知道,现在才嗅出有点酸溜溜的味道来了,傻小子,告诉你吧,在我的心目之中,你是比任何人都更重要呢!”

    孟华乐得不知说出些什么话才好,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重复说道:“漪妹,你真好,你真好!”

    金碧漪忽地噗嗤一笑,说道:“孟大哥,你说我好。但有一件事,我可说不大好呢!”

    孟华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事情?”

    金碧漪道:“你是不是新近结识了一位邓姑娘,江师兄对我说你和她很亲热呢!有这事么?”

    孟华叫起撞天屈来,说道:“其实我和那位邓姑娘相识,说起来也是还是由于你的缘故。”

    金碧漪道:“为什么?”孟华说道:“她骑的那匹白马和你那匹白马甚为相似。那天我在昭化的骡马市场见她骑着白马经过,跑得风也似的快,一时没有看得清楚……”

    金碧漪笑道:“所以你就追下去了。”

    孟华说道:“我认错了人,还险些给她误会呢。好在那个时候,恰巧碰上追踪她的仇家来到,我帮她打了一架。”

    金碧漪笑道:“她当然很感激你了。”

    孟华说道:“我真的只是帮了她一点小忙,别的什么都没有,后来……”不”

    金碧漪道:“后来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那江师兄碰上你们,你就把那位邓姑娘扔给他不理了,是吗?”

    孟华松了口气,说道:“是呀。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哪里谈得到什么亲热,你别相信江上云的胡说。”

    金碧漪笑道:“你知道我怪你什么吗?”

    孟华怔了一怔,心道:“难道她不是怪我和那位邓姑娘亲热?”只听得金碧漪笑着接下去道:“我怪你救人没有救得彻底,送佛没有送上西天。你应该保护她往天山,你却丢下不管。”

    孟华喜道:“原来你是怪我这个。说实在话,当时我也有点自私的念头,我是希望你的江师兄送她的。”

    金碧漪笑道:“所以我说你这件事情做得不大好呀,你当我是个气量狭窄的女子,呷你们的醋吗?”

    孟华说道:“是,是我做得不够好。不过,要是你的师兄和那位邓姑娘能够好起来,那也是一件美事呀!”

    金碧漪道:“在你来说,当然更是一件‘美事’了。你可不用顾虑别人把我抢走了。不过,我这样相信你,你却不能如我这样相信我,我可还是要生你的气呢!”她说要生孟华的气,却是“噗嗤”的笑了起来。

    孟华乐得心里开了花,只知道重复地说道:“漪妹,你真好,真好!”金碧漪“嘘”了一声,说道:“张大叔和你师父回来了。”

    外面一声咳嗽,跟着是快活张的声音笑嘻嘻地道:“你们小俩口子的私己话说完没有。孟老弟,瞧谁来看你了。”门开处,三个人走了进来,段仇世和快活张是扶着孟元超走进来的。

    父子重逢,恍如再世。这刹那间,两人的心里都是又欢喜,又悲伤,竟然说不出话来。

    段仇世说道:“华儿,还不快叫爹爹!”孟华泪流满面,金碧漪将他扶了起来,笑道:“你们父子团圆,那是天大的喜事,你还哭些什么。”

    孟元超揽住儿子,说道:“华儿,爹爹对不起你!”孟华硬咽说道:“爹,孩儿不孝,一直不知身世何来,几乎犯下弥天大罪,伤了爹爹……”

    段仇世道:“这也怪不得你,要怪应该怪我没有早告诉你。”

    孟元超收了眼泪,哈哈笑道:“你伤了我,我可高兴得很啊!”

    孟华不解其意,正自一愕。孟元超继续说道:“孟家刀法,现在总算是有了传人。华儿,我想不到你学得这样快,用不了几年,你就可以赶过我啦!”

    孟华这才明白父亲的意思,说道:“这都是师父的功劳。是师父嘱咐最紧要把这刀法练得十分纯熟的。”

    段仇世笑道,“孟大哥,我应该向你告罪对才是。实不相瞒,我是出于一念之私,为了报复当年曾经败在你的手下,我才教徒弟这个法子,将你打败的。幸亏没有铸成大错。”

    孟元超笑道:“多谢你给我调教出一个好儿子。”段仇世也笑道:“多谢你送给我一个好徒弟。”

    孟元超道:“华儿,有一事我倒是有点不明。”

    孟华说道:“不知爹爹说的何事。”

    孟元超道:“你的刀法炉火虽未纯青,但有几招变化精妙,却还在原来刀法之上,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孟华说道:“孩儿在石机曾于无意之中,发现了前代大侠张丹枫所留下的无名剑法,那天大概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把剑法化到刀法来了。”

    孟元超更为欢喜,说道:“华儿,想不到你还得到了这样旷世难邀的奇遇,这真是天大的造化了!”

    段仇世恐怕孟元超太过兴奋,精神支持不住,说道:“孟大哥,你们父子相聚的日子长着呢,你先回去歇歇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父子相认之后,孟华的病一天天好了起来,过了半月,他除了功力未曾恢复之外,行动已是如常了。孟元超也好了许多,不过却没他好得这样快。还要扶着拐杖,才能走动。

    段仇世看见孟华逐渐复原,甚为欢喜,说道:“那次石林之战,一你的三师父元气大伤,比我还更严重。他的武功迄今尚未完全恢复,崆峒派的人正在大举出动向他寻仇,我实在是有点放心不下。这些年来他对你也是十分挂念,我应该回去,把你们父子业已团圆的喜讯告诉他了。”

    孟华说道:“两位师父对弟子恩重如山,弟子不知怎样报答才好。弟子本该和你老人家一同回去探望三师父的,如今只好等待爹爹的病好了再说了。”

    段仇世道:“我们做师父的只希望你能够长大成材,那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了。如今你的成就已经超过我们的期望,还用得着什么报答。你也不用着急去探望你的三师父,你爹病好之后,恐怕也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你帮手呢。”

    段仇世走了两天,快活张跟着也离开他们。他是孟元超催促他离开的。因为快活张还要到两个地方去替义军报讯,为了照顾孟元超父子,已经耽搁了将近个半月。不过好在他是天下跑得最快的人,估计还不至于误了大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又过了十来天。孟华一来由于年轻力壮,二来又得那支千年老山参之助,病一好起来就好得很快,不但行动如常,功力也惭复了七八分了。

    孟元超也已经可以去掉拐杖走路,不过却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还要一段时间静养,方能惭复精力。

    段、张二人相继走了之后,金碧漪留下来与孟华作伴,细心照料他的父亲,像是孝顺的媳妇照料家翁一样。孟元超见他们小两口子亲热的情形,心中自是暗暗欢喜。不过孟元超可还没有知道江家有与金家提亲之议,他心里只是打着如意的算盘。金碧漪的父亲金逐流和他是好朋友,他想难得儿女情投意合,这婚事将来由他向金逐流提出,谅无不成之理。为了恐防金碧漪害羞,对这小两口子的事情,他也只是放在心中,并没有当面说破。

    当然他的喜悦的心情,是瞒不过儿子的眼睛。孟华自己却是知道这头婚事恐怕还有许多情海波澜,为了怕父亲为自己的事情操心,他当然也是不便和父亲细说。

    他注意到了父亲喜悦的心情,也注意到了父亲在喜悦之中,也不时会流露出焦虑的神色。

    “爹爹担忧什么呢。难道他已知道了江大侠要为儿子求婚之事。”孟华心想。

    这谜底终于在这一天揭开了。

    这天孟华一早起来,像往常一样,到父亲房中问候。他恐怕父亲尚未睡醒,脚步走得很轻。走到门前,只听得孟元超在里面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道:“可恨我的病还未痊愈,快活张又未回,这可怎好呢。怎么好呢。”孟华走进去忍不住问父亲:“爹,你有什么心烦之事。”

    孟元超道:“我这次本来是奉了义军首领冷铁樵之命,前往拉萨办一件事的。这件事情,别人很难代办。我却因病耽搁,只怕迟则生变,能不心烦?”

    孟华说道:“冷头领是不是想请爹爹前往拉萨,说服达赖喇嘛,叫他不要出兵攻打青海的白教法王。”

    孟元超道:“啊,你已经知道了!”

    孟华说道:“我在柴达木的时候,冷,萧两位头领曾经和我说过。他们说白教法王和义军是订有攻守同盟的,清廷由于鞭长莫及,因此想唆使西藏的达赖喇嘛与白教法王自相残杀,满洲鞑子好坐收渔人之利。”

    孟元超叹了口气,说道:“是呀!清廷已经陆续派人前往拉萨了,达赖喇嘛恐怕会在清廷威胁利诱之下,听他驱使。而我却只能躺在这里,干瞪眼儿,没法可想。”

    孟华说道:“一定非爹爹前往不行吗。”

    孟元超道:“我和布达拉宫的首席护法喇嘛弄赞法师有特别的交情,十多年前,他被仇人行刺,我曾救过他一命。现今的达赖喇嘛是个幼童,黄教喇嘛的大权乃是操在弄赞法师之手。冷大哥若派别的人去,弄赞法师恐怕未必会卖这个交情。”

    当孟元超父子倾谈之际,金碧漪早已悄悄地走了进来,听到这里,说道:“孟伯伯,你能够自己去当然是最好,既然不能前往,那也不妨请别人代你走一趟呀。你写一封亲笔书信,信上不妨写上一些只有弄赞法师和你才知道的事,想来他也应该相信得过的。”

    孟元超道:“这个法子我不是没有想过,不过,唉,有谁能替代我。”

    金碧漪道:“孟伯伯,要是你不怕我年轻误事的话,我愿意替你走这一趟。华哥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我想他在这里,可以帮你抵御可能遭遇的意外的。”

    孟元超笑道:“侄女,你有所不知,布达赖是不让女子进去的。”

    孟华道:“爹爹,你让我去吧!”

    孟元超沉吟半晌,说道:“你去,你的病刚刚好,拉萨的情形你又不熟,江湖经验你也不多,去办这件事情,可是危险得很的呢!”

    孟华说道:“爹爹,孩儿的病确实已经好了,不信,我试给你看。”掏出一枚铜钱,夹在两指当中,用力一捏,铜钱化为粉碎。

    孟元超道:“这个差事,单凭本领还是办不好的。”

    孟华说道:“孩儿自知年轻识浅,难以担当重任,但总胜于没有人去。爹爹有事,孩儿不能为你分忧,还有何用。”孟元超尚有为难之色,孟华又道:“为了义军的大事,爹爹都不怕深入虎穴,孩儿又何惧危险!”

    孟元超耸然动容,说道:“好,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我不让你去,倒是显得我有私心了!”

    孟华大喜道:“那么孩儿今天便动身,好吗,碧漪,麻烦你照料我爹爹了。”

    金碧漪道:“你放心去吧,我会服侍孟伯伯的。本来最好是你留下服侍孟伯伯,可惜我是一个女子,替不了你。”

    孟元超道:“要去也不用这样急,我替你安排一下。第一件事情,先得找个地方歇脚。”

    孟华说道:“爹爹在拉萨城中,可有什么靠得住的朋友吗?”孟元超道:“我没有。但快活张却是有的,就是咱们现住的这个房子的居停主人。”

    孟华想了起来,说道:“不错,张大叔也曾和我提起过的,但怎的咱们在这里住了将近一个月了,却从没见过这位居停主人。”

    孟元超道:“快活张的这位藏人朋友在拉萨城中另有住宅,这里是他的郊外别墅。为了怕连累他,快活张不让他来这里探望。但现在没法,只好让你去麻烦他了。不过我知道他一定会帮忙你的。”

    孟华说道:“他是个什么人,爹爹,你也没有见过他,我说我是张大叔叫我来的,不知会不会相信。”

    孟元超道:“快活张留下一件信物,你可以拿这件东西去找他。”说罢,拿出一张丝巾包裹的东西,打开来让孟华看,是一片沾满血迹的残旧破布。

    孟华怔了一怔,说道:“这血布就是信物吗?”心中颇是有点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