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纤纤出铁手 矫矫舞金蛇(2)

  单铁生初见袁承志、青青和那乞丐站在一起,早就暗自心惊,忽见乞丐与袁承志为敌,登时精神大振,左掌夹着铁尺,连连进袭,只听“啊”的一声,一名童子“肩贞穴”被铁尺点中。另一名童子一惊,单铁生乘势一脚,将他踢了出去。那乞丐斗然站住,粗声粗气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单老师!”单铁生道:“阁下尊姓大名?在下求你赏我们一口饭吃。 ”那乞丐道:“我一个臭叫化子,有甚么名字?”俯身解开红衣童子被点的穴道。这时两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捡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声,两名童子抢将上去,一掌一个,打倒两名公差,抢了包袱便走。单铁生提起铁尺,发足追去,喝道:“大胆小贼,还不给我放下。” 两名童子毫不理会,只是狂奔。单铁生几个起落,举铁尺向后面那童子背心点去,突然风声响处,那乞丐斜刺里跃到,夹手就来夺他铁尺。单铁生虽只独眼,武功却着实了得,铁尺倒竖,尾端向敌人腕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反击对方背心。单铁生左臂横格,想试试敌人的功力。那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个筋斗,跃出丈余,随着两名红衣童子去了。单铁生见他身手如此敏捷,不觉吃惊,心想己方虽然人众,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孤身追去,势所不敌,只得住足不追,向袁承志长揖到地,连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袁承志愕然不解,说道:“单头儿不必客气,那乞丐是甚么门道?”单铁生道:“请两位到亭中宽坐,小人慢慢禀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单铁生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上个月户部大库接连三次失盗,被劫去数千两库银。天子脚底下干出这等大事来,立时九城震动。皇帝过不两天就知道了,把户部傅 尚书和五城兵马周指挥使狠狠训斥了一顿,谕示:一个月内若不破案,户部和兵马指挥司衙门大小官员一律革职严办。北京的众公差给上司追逼得叫苦连天,连公差的家属也都收了监。不料衙门中越是追查得紧,库银却接连一次又一次的失盗。众公差无法可施,只得上门磕头,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独眼神龙单铁生请了出来。单铁生在大库前后内外仔细查勘,知道盗银子的必非寻常盗贼,而是武林好手,一打听,知道新近来京的好手只有袁承志等一批人。青青听到这里,呸了一声,道:“原来你是疑心我们作贼!”单铁生道:“小人该死,小人当时确是这么想,后来再详加打听,才知袁相公在南京义救铁背金鳌焦公礼,在山东结交沙寨主、程帮主,江湖群雄推为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青青听他这样的赞捧袁承志,不由得心下甚喜,脸色顿和。单铁生又道:“小人当时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英雄,如此身份,怎能来盗取库银?就算是他手下人干的,他老人家得知后也必严令禁止。后来再加以琢磨,是了,是袁相公要我们好看来着。这么一位大英雄来到京城,我们竟没来迎接,实在是难怪袁相公生气。咳,谁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那只白多黑少的独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单铁生续道:“因此我们连忙补过,天天到府上来请安谢罪。”青青笑道:“你不说,谁知道你的心眼儿啊!”单铁生道:“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说?我们只盼袁相公息怒,赏还库银,救救京城里数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哪知袁相公退回我们送去的东西,还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号,大撒名帖,把小人惩戒了一番。”青青只当没听见,丝毫不动声色。

  单铁生又道:“这一来,大家就犯 了愁。小人今日埋伏在库里,只等袁相公再派人来,就跟他拚命,哪知来的却是这两个红衣童子。我们追这两个小鬼来到这里,又遇见这怪叫化。袁相公,总得请你指点一条明路。”说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袁承志忙即扶起,寻思: “那乞丐和红衣童子虽然似乎不是善类,但他们既与官府为难,我又何必相助这等腌公差?何况抢了朝廷库银,那也是帮闯王的忙。”当下把如何见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乞丐如何想抢他冰蟾的事说了。单铁生求他帮同拿访。袁承志笑道:“拿赃是公差老哥们干的事。兄弟虽然不成器,还不致做这种事。”单铁生听他语气,不敢再说,只得相揖而别,和众公差怏怏的走了。归途之中,青青大骂那恶丐无礼,说下次若再撞见,定要叫他吃点苦头。正走之间,只见迎面走来一批锦衣卫衙门的兵丁,押着一大群犯 人。群犯 有的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有的却是还在怀抱的婴儿,都是老弱妇孺。众兵丁如狼似虎,吆喝斥骂。一名少妇求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又没犯 甚么事,只不过京城出了飞贼,累得大家这样惨。”一个兵士在她脸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咱们会有缘份见面么?”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恼怒,知道犯 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属。公差捕快残害良民,作孽多端,受些追逼,也冤不了他们,但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却感不忍。又走一阵,忽见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经过,口里大叫:“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啦!”许多百姓在街旁瞧着,个个摇头叹息。袁承志和青青挤近去一看,所谓飞贼,原来都是些蓬头垢面的穷人,想是捕快为了塞责,胡乱捉来顶替,不由得大怒。回到寓所,洪胜海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道:“好啦,回来啦!”袁承志忙问:“怎么?”洪胜海道:“程老夫子给人打伤了,专等相公回来施救。”

  袁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会给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边,个个忧形于色。众人见到袁承志,满脸愁容之中,登时透出了喜色。袁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吸细微,心下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哪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上衣。袁承志大吃一惊,只见他右边整个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蔓延,盖满了整张脸孔,直到发心,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处有五个爪痕深入肉里。袁承志问道:“甚么毒物伤的?”沙广天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持着回来,已说不出话了。也不知是中了甚么毒。”袁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将蟾嘴对准伤口。伸手按于蟾背,潜运内力,吸收毒气,只见通体雪白的冰蟾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烧酒里,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将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烧酒变得墨汁相似,冰蟾却又纯净雪白。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方始褪尽。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时,他已能坐起身来道谢。袁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请了一位北京城里的名医来,开几帖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气说话,才详述中毒的经过。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经过,忽听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吵骂打架。走近去看,见地下泼了一大滩豆花,一个大汉抓住了个小个子,不住发拳殴打。一问旁人,才知那个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汉,弄脏了他衣服。我见那小个子可怜,上前相劝。那大汉不可理喻,定要小个子赔钱。一问也不过一两银子,我就伸手到袋里拿钱,心想代他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哪知一时好事,意中了奸人的圈套。我右手刚伸入袋,那两人突然一人一边,拉住了我的手臂………”青青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程青竹道:“我立知不妙,双膀一沉,想甩脱二人再问情由,哪知右肩斗然间奇痛入骨。这一下来得好不突兀,我事先毫没防到,当下奋力反手扣住那大汉脉门,举起他身子,往小个子的头顶碰去,同时猛力往前直窜,回过身来,才看清在背后偷袭我的是个黑衣老乞婆。这乞婆的形相丑恶可怕之极,满脸都是凹凹凸凸的伤疤,双眼上翻,赫赫冷笑,举起十只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扑过来。”程青竹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脸上不禁露出惊恐的神色。青青呀的一声惊叫,连沙天广、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声。程青竹道:“那时我又惊又怒,退后一步,待要发掌反击,不料右臂竟已动弹不得,全然不听使唤。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过来。我急中生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脸上泼了过去。她双手在脸上乱抹,我乘机发了两支青竹镖,打中了她胸口,总也教她受个好的。这时我再也支持不住,回头往家里狂奔,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